四、康氏对翁、康关系的完美“构建”

对“荐康”问题及翁、康关系的记载,当然是康有为本人的著述更受重视。不过,这些诗文、杂著及年谱不仅刊印公布时间较晚,文献本身的形成时间也存在不少疑问。

光绪三十年(1904年)五月翁同龢在籍逝世,当时康有为正在瑞典旅行。康闻讯后,曾赋诗两首以示哀悼。现存谭张孝所藏保皇会档案中留有一份康氏的亲笔抄件,说明该诗在康返回美洲后已经写成。诗云:

甲辰七月瑞典得常熟凶问,于申堪北海口石上望海哭之:

长天黯黯海萧萧(海风怒号,悲潮飞拍,助我哀痛也),欲溯凄风赋大招。东望江南云断处,空将老泪洒寒潮。海山凄断冷风酸,忽听山颓最痛辛。荐士岂闻才百倍,救公直欲赎千身。萧何遇举登坛将,王猛曾为入幕宾。岂料七年悲党锢,竟成千古痛维新。昔为胶州北上书,冰河凌晓赋归欤。追亡竟累萧何履,变法真成商鞅车。党祸千秋见苏马,波涛万里泣灵胥。拊心君国惭无救,辜负明扬恨有余。

中国维新业,谁为第一人?王明资旧学,法变出元臣。密勿谋帷幄,艰难救国民。峨峨常熟相,凿空辟乾坤。仲舒学纯懿,第一冠贤良。贤傅推萧望,公才属马光。韦平勋再世,陈窦党重伤。仙鹤青霄唳[泪],霜毛竟不翔。(故太子少保、协办大学士、军机大臣、毓庆宫行走,常熟翁公□□耳——原注,引者。下同)师弟而臣主,宁闻二十年。成王新斧扆,尚父授经筵。尧舜天人圣,熊盘启沃贤。痛心丧良傅,一老不遗天。马江经败绩[愤],谬上万言书。辽失忧薪火,韩亡虑沼鱼。春[审]时求变法,痛器[哭]辄当车。绛灌非公意,长沙空里闾。甲午东和后,纡心世变更。高轩咨下士,长揖对前荣。不信徒[徙]薪策,今为割地盟。岂闻师相贵,谢过向鲰生。考求中外势,救国决更张。进御新书本,培才大学堂。苦心营铁路,凿空启银行。十二策犹未,经帷遂太忙。金轮久临御,玉扆类潜阴[阳]。虽割三台岛,仍张万寿觞。舞歌扶力士,鼾醉挟相王。忧国惊谗毁,沈沈只日[自]伤。胶州忽见割,伏阙我陈书。荐士劳推毂,追亡特枉车。辟门咨在下,决策变帏初。廷议终为梗,椒兰谁与除?恭王忧死日,华夏复生年。一德君臣合,千秋新旧移[缘]。耻为亡国主,誓欲复君权。戊戌当初夏,深谋变法全。四月廿三诏,维新第一期。大号明国是,独力扫群疑。五日相遂罢,千年弊尽披。新潮今卷海,开幕可忘之?神州大一统,文化五千年。守旧盈廷论,攘夷举国传。众攻谁敢犯,新法独倡先。救国新弥苦,罹灾身遂偏。痛绝瀛台变,忧深京室墟。老臣编禁复,圣主幸巡初。几被张华戮,徒为殷浩书。七年惊党祸,惨淡谢兴居。上相犹居士,幽囚现老僧。闭门惟读画,游寺或行縢。待死一生乐,忧时百愤腾。房州未复辟,目瞑亦何能。他日新中国,元功应尔思。铸金范蠡像,遣祭曲江碑。洒泪随欧海,招魂仗楚词。乾坤何日正,生死论交悲。[37]

从这两首长诗反映的内容看,主旨已不只是悼念翁氏,而是借机宣扬翁、康交谊与变法的关系。康有为后来似乎对这两首诗又有所改动,除了个别词句的改动,主要是增补了一些说明性的小注。

民国十五年(1926年)刊印的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中公开披露了这两首修订过的诗,即《哀词十四章》及《哭常熟三章》。梁氏诗话写道:“常熟翁公之丧,海内识时之士,同声哀悼。南海先生在欧洲闻讣,为哀词十四章;自序云:‘戊戌为中国维新第一大变,翁公为中国维新第一导师,关系至重。恐人间不详,故详咏之。此虽诗也,以为翁公之传,以为新旧政变之史,皆可也。’”任公在这里毫不掩饰地说明了康氏赋诗的意图,后世经常引用的“维新第一导师”之句,就源于该诗话。[38]《哀词十四章》中增加了说明政情的小注有:

十二策犹未,经帷遂太忙。(乙未公大变法未成,而恭邸挠忌。那拉后恶之,不遣近上,遂于十月撤去毓庆宫行走,毓庆宫即师傅也。)

忧国惊谗毁,沈沈只自伤。(乙、丙、丁三年,复行守旧。祝寿起园,安其危,利其灾。李莲英、恭王执政,翁公被谗忧畏甚。)

廷议终为梗,椒兰谁为除?(鄙人上书不达,束装南归。翁公凌晨下朝来追。朝命王大臣见之于总理衙门,以上宾相待,咨问变法。)

恭王忧死日,华夏复生年。一德君臣合,千秋新旧缘。耻为亡国主,誓欲复君权。戊戌当初夏,深谋变法全。(恭王守旧,挠变法,三月薨逝。四月,公与上即决变法。)

四月廿三诏,维新第一辞。大号明国是,独力扫群疑。五日相遂罢,千年弊尽披。新潮今卷海,开幕可忘之?(公以廿三日请上下定国是诏,中国数千年新基本于是定。廿七日,即革职逐归,永不叙用。公以变法救国民,罢相之速,古今未有。)

七年惊党祸,惨淡谢兴居。(庚子正月,荣禄请那拉后杀公。军机大臣王文韶、廖寿恒叩头固请,乃令常熟县监禁。七月,京师破,遂有西幸之事。)

上相犹居士,幽囚现老僧。闭门惟读画,游寺或行縢。待死一生乐,忧时百愤腾。房州未复辟,目瞑亦何能。(公七十无子,寡欲绝交,茕茕无欢,惟好画,或游山寺耳。)[39]

此外,据康有为生前保存的《瑞典游记》,光绪三十年(1904年)七月十一日他才得知翁同龢已逝世,遂赋诗哭常熟,与前引内容不同,“东望江南云断处,空将老泪洒寒潮”一句后有长注云:

吾于丁酉冬,为德人索胶上书不达,十一月二十日津海将冰,十八晓束装而行,马车戒旦,仆夫在途,先一日投书翁常熟辞行,告以中国即灭亡,眼看各国之兵入京,吾不忍见,决出旧中国而觅新中国,不复再还。翁公退朝,即来追亡,吾已拒驾,翁公闯入握手曰,君不得行,今早高理臣有章荐君,吾白于上曰,时局艰难,非破格用人不可,康有为之才过臣百倍,请加大用,上甚眷君,宜留勿行,即行亦追回。吾感其意,乃呼仆解装而留,遂有戊戌变法之事,而翁公与鄙人亦几死于是。盖上与翁常熟为二十年师弟,最为敬信,而翁公生平公忠谨密,未尝妄荐一人,故上以信公之故,过信海滨鄙人,其称仆太过,吾何能任?盖元臣好士爱才推毂之溢词云尔。然以荐仆故,己亥废立未成,于庚子正月十日荣禄几杀公,临朝明降诏书,以误荐鄙人为罪,革职编管,公遂终身废弃。救国无功,徒累知己,方冀光复重逢,岂意哲人遂萎,望海陨涕,哀思难任,续诗二章。更续哀词十二章,以无关瑞典事,不复录入。[40]

看来,这些诗文确写于1904年翁氏逝世不久,但后来又屡经增补。诗中讲述翁“荐士”“追亡”之事,发出“荐士岂闻才百倍,救公何值赎千身”的感叹,并在序中称翁为“中国维新第一导师”。[41]这些哀诗的特点是把“其才胜臣百倍”之语与翁氏“追亡”的感人故事结合在了一起。

不过,刊印公布最早、影响最大的述及“荐康”之事的康氏诗文是《明夷阁诗集》所收《怀翁常熟去国》诗。据称诗集收入戊戌、己亥两年的诗作,凡99首,于宣统三年(1911年)在日本影印。《怀翁常熟去国》一诗云:

(胶变上书不达,思万木草堂学者,于十一月十九日束装将归。先是,常熟已力荐于上,至是闻吾决行,凌晨来南海馆,吾卧未起,排闼入汗漫舫,留行,遂不获归。及常熟见斥,吾又决行,公谓,上意拳拳,万不可行。感遇变法,且累知己,未知天意何如也。)胶州警近圣人居,伏阙忧危数上书。已格九关空痛哭,但思吾党赋归欤。早携书剑将行马,忽枉轩裳特执裾。深惜追亡萧相国,天心存汉果何如?[42]

此诗将翁、康关系比拟为汉时贤相萧何与大将韩信之间的知遇之交,可以看出康氏对翁的崇敬感激之情。该诗与前引《哀词十四章》、《哭常熟三章》所述情节多有雷同之处。其中有关细节多有疑窦和破绽。其一,诗中言翁“力荐”康在丁酉年十一月十九日前,即高燮曾疏荐康氏之前,此与《戊戌政变记》戊戌正月翁氏“面荐”一论有异。其二,后世学者利用档案史料经过研究证实,高氏荐康系出于康有为之授意,甚至与接受康氏贿赂有关。[43]丁酉冬康上《第五书》被拒后,遂授意言官疏请召见,其进用之急切心情可见一斑。这种心态下,怎会因“思万木草堂学者”而有“束装”南归之意?从时间上看又恰恰在高氏呈递奏疏的那天(应为十一月十八日),显然,这与事理相悖,并不可信。既无“南归”之事,何有翁同龢冒着严寒“枉驾”“留行”之举?且此事独见于康氏本人的诗文而未见时人述及。故所谓翁氏到南海会馆为康“留行”的情节不可信。其三,翁氏“见斥”系在“定国是诏”颁布后,其时康已深简帝心,政治前景十分看好,为朝野所瞩目,他怎么有急流勇退之念?所谓翁氏开缺后康亦“决行”不可信,翁氏嘱其“上意拳拳,万不可行”亦不可信。按一般情况分析,此诗应作于翁氏开缺离京之时。不过,据黄彰健先生考订,此诗系戊戌政变后补作的。[44]如果推断不误,这首诗应与上述哀词形成时间接近,不会早于光绪三十年(1904年)五月翁氏逝世的时间。

康有为在民国九年(1920年)写的《翁文恭书〈易林〉书后》一文中,也“生动”地回忆了他与翁氏戊戌年的关系。康氏云:

(翁)公以帝师为相德宗十年,师弟君臣,鱼水情至亲。太后因恶之,撤职回籍编管。先是,公忧中国,进呈吾所著《日本明治变法考》、《俄大彼得变政记》,因荐言“康有为之才,过臣百倍”,遂被德宗特达知。先请定国是,公请于四月,上下诏定国是,决变法。荣禄忌焉,谋于太后。逐公,遂罢相归常熟。吾往望公,亦欲从归。公曰:上待公厚,万不可行。吾遂毗赞维新变法,至八月遂构大变,党祸大严……公以荐吾故,遂移及公,(太后)欲杀之。枢相王文韶叩头求免,下诏编管。吾之累公,危甚矣。……吾以戊戌四月送公行后,累公以大难遂与公永诀。音容既不接,公与吾之书札亦抄没,不复保存。[45]

康氏此记将自己与翁的关系写得很亲近,但与《哀词十四章》、《哭常熟三章》、《怀翁常熟去国》诗注在内容上又有所出入。此文言及翁氏在进呈《日本变政考》时言“康有为之才过臣百倍”,同时又言翁因“荐吾故”受累被下诏编管,王文韶曾力止未果诸事。这些细节与前引翁斌孙、王崇烈之撰述极为相近,似同出一源。也许这些情况是民国初年康回国后才了解到的。不过,此处并无翁氏曾言“其心叵测”之类的话,这是与《〈翁文恭公传〉书后》不同的地方,很可能是康故意隐讳不提。此外,康氏这里言昔日翁同龢给他的信札均被清廷抄没,亦有疑问。政变后步军统领及两广总督奉旨从南海会馆、康氏家中搜缴的信牍之中,未见有翁氏致康的信札;迄今流传在世的数以千计的翁氏信札原迹中,亦不见致康氏一札,可见康所言不实。

与上述诗文杂著相比,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(亦称《南海先生自编年谱》)中对翁、康关系的记述最为详细。关于年谱的成书时间,1954年中国史学会编《戊戌变法》丛刊第四册《书目题解》中言:“是书系康有为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前所做,叙事亦至是年为止。原稿在戊戌年抄落,展转落于其门人罗孝高手中。戊戌十二月,作者流亡日本,复将乙未以后事补作而成是编。”[46]此论之来源,实为康有为在年谱中的一句注语。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“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三十九岁”前有一小注云:“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前作,故叙事止于是岁,门人罗孝高不知从何得之,盖戊戌抄没,落于人间,而孝高得之也。更甡年七十识。”[47]按,康氏晚号更甡,其年七十当在民国十六年(1927年)。又,康氏是年3月8日(二月初五日)度过七十岁生日后于3月31日(二月二十八日)在青岛逝世,因此,这条注语应是康逝世前不久所写的。康氏自言其年谱前部分著写于乙未年(光绪二十一年,1895年)前并不可信。因为这部分内容中多处夹杂有戊戌年才发生之事。所谓年谱原稿被抄没又“碰巧”为其门人所得亦不免过于离奇。现存国家博物馆的康氏年谱手稿也只是康氏的亲笔抄本而已。因此,笔者认为:如果乙未前康氏确曾编过年谱,则这部分内容在政变后也经过了修改和补充,否则其中不会掺入戊戌年才发生的事情。但更为可能的是,现在通行的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系政变后才开始编撰,并且经过不断修改、补充,到康氏逝世前才最后定稿。他在年谱中自加注语无非是让后世相信乙未前的部分乃其旧著,非政变后所写,而实际情况正好相反。因此,年谱中对乙未前翁、康关系的描述必须进行谨慎分析。

年谱记1888年(光绪十四年)康有为来京参加乡试不售后,“发愤上万言书,极言时危,请及时变法”,并通过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盛昱将此书(后称《上清帝第一书》)转交翁同龢,请代上达。但因书中“直言时事”,“常熟恐以此获罪,保护之,不敢上”。[48]翁同龢日记是年11月16日(十月十三日)则记云:“南海布衣康祖诒上书于我,意欲一见,拒之。”11月30日(十月二十七日)又记:“盛伯羲以康祖诒封事一件,欲成均代递,然语太讦直,无益,只生衅耳,决计覆谢之。”[49]比较康、翁的记述,可以看出,康氏讳言了自己求见翁同龢遭到拒绝一事。梁鼎芬在戊戌政变后述康氏十年前来京时的情形云:

康有为赴试京师,因不中举人,遂夤缘在朝大官,求得富贵。已故工部尚书潘文勤公祖荫、现任大学士徐公桐、前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、前礼部尚书许公应骙、已故前出使英国大臣户部左侍郎曾惠敏公纪泽、礼部右侍郎志公锐、前国子监祭酒盛公昱,皆与康有为素无渊源,乃屡次求见,上书谀颂,诸公以康有为一年少监生,初到京师,遍谒朝贵,实属躁进无品,皆甚鄙之。潘公送银八两,并作函与康云,以后请勿再来,来亦不再送银。此函人多见之。曾公尝告人曰:康有为托名西学,希图利禄,不知西无此学,中国亦无此学也。徐公、志公见其言嚣张卑蹈,皆将原书掷还,都下士大夫无不鄙笑。[50]

梁鼎芬政变后的这番说法显然有贬损康氏的倾向,但1888年招康入京的翰林院编修张鼎华(字延秋)是其舅父,上述情形多少有所依据。梁氏言康上书“谀颂”权达,确非虚语,现存康氏当年致诸朝臣的书札中即可看出他夤缘津要的心态来。[51]康氏致翁的函札不见传世,但可以肯定,其中不乏同样的谀颂之辞。翁氏拒见康氏恐怕也与此有关。至于康“上书陈大计”,是受当时放言高论以争时名的清议风气的影响,其真实动机是攀援朝贵,寻求出仕捷径。翁与康素无交往,拒绝代康上书更多的是出于宁人息事的考虑,恐无任何私交性质的关爱之意。年谱中的“保护”之论应是后来康氏的附会。

年谱记乙未年会试中翁氏对康的“赏识”亦颇详尽。康氏云:

殿试,朝考皆直言时事,读卷大臣李文田与先中丞公宿嫌,又以吾不认座主,力相排。殿试徐寿蘅侍郎树铭本置第一,各阅卷大臣皆圈矣,惟李文田不圈,并加黄签焉,降至二甲四十八名。朝考翁常熟欲以拟元,卷在李文田处,乃于“闷”、“练”等字,加黄签力争之,遂降在二等。徐澂园、翁常熟告我,问与李嫌之故,故知之。[52]

康言朝考时翁同龢欲拟其为元,因李文田从中阻碍而未果。此事与情理不符。朝考前翁、康从未有一面之缘,二人既无同乡之情,又无堂属之谊,没有任何交往与私谊。更何况康氏殿试位列二甲末等,纵使翁氏有心在朝考中拟其为元,又如何能不顾科举考试的客观标准和其他考官的意见而任意拔才呢?梁鼎芬《康有为事实》记康氏会试情况云:

康有为既中进士,欲得状元,日求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为之遍送关节于阅卷大臣,皆以其无行斥之,不得状元,尚欲得翰林,又托张荫桓送关节于阅卷大臣礼部右侍郎李公文田。康有为以为张与李系姻亲,己又与李同乡,谓必可入选,岂知李侍郎品学通正,深知其无行不受张托,斥之尤力,遂不得入翰林。康有为恨之次骨,时与其徒党诋李侍郎。[53]

梁鼎芬此言康、李交恶的原因与康说有歧,但他揭示出了康氏托张荫桓在科场中暗通关节的内情。打通关节在清季科举考试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。张不仅向李文田进行过关说,种种迹象显示,他也向翁做过疏通工作。[54]不过,朝考结果康氏仅得二等一百零二名,并未取得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的资格。无法看出翁氏对康曾有丝毫赏识之意。

年谱记乙未年闰五月初九日翁、康二人首次面晤的情况云:

时翁常熟以师傅当国,憾于割台事,有变法之心,来访不遇,乃就而谒之。常熟谢戊子(按,即光绪十四年,1888年)不代上书之事,谓当时实未知日本之情,此事甚惭云。乃与论变法之事,反复讲求,自未至酉,大洽,索吾论治之书。时未知上之无权,面责常熟,力任变法,推见贤才。常熟乃谓:“与君虽新见,然相知十年,实如故人。姑为子言,宜密之。上实无权,太后极猜忌。上有点心赏近支王公大臣,太后亦剖看,视有密诏否。自经文芸阁召见后,即不许上见小臣。即吾之见客,亦有人窥门三巡数之者,故吾不敢见客,盖有难言也。”吾乃始知宫中事。然未知其深,犹频以书责之,至谓“上不能保国,下不能保身”。常熟令陈次亮来谢其意,然苟不能为张柬之之事,新政必无从办矣。时常熟日读变法之书,锐意变法,吾说以先变科举,决意欲行,令陈次亮草定十二道新政意旨,将次第行之。……常熟内畏太后,欲托之恭邸而行,而恭邸不明外事,未能同心,卒不行也。[55]

上述叙述与《戊戌政变记》大略一致。康氏当面建议翁氏“力任变法,推见贤才”,实际上是希望能重用自己。翁视康为“策士”,对其变法主张自然有所询问,这也是极为可能的。但诸如“上实无权,太后极猜忌,上有点心赏近支王公大臣,太后亦剖看,视有密诏否”之类牵涉宫闱秘辛的事情,焉能与一位素无渊源的“狂生”初次见面时就一吐为快?这岂是以理学修身,具有浓厚忠君观念,秉性谨慎持重的翁同龢所为?无疑,这是康氏在政变后为了证明自己与翁有私交而强加给翁氏的。康有为甚至有借此向后世暗示光绪帝经常有密诏给臣僚,诱使人们相信他在政变发生前确实奉有皇帝衣带诏的意图。这不失为一种煞费心机的杜撰。

年谱记丁酉、戊戌之交高燮曾疏荐及总署传见之事,与《戊戌政变记》、《怀翁常熟去国》诗注大致相同,但年谱中只言翁对高氏疏荐康有为的建议“力称之”,“再持之”,[56]并未确言翁又“举荐”之事。这与康、梁的早期著述有异。

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中有关翁、康频繁交往的记载也随处可见。如“翁常熟在毓庆宫独对,吾频谓之曰……”;“吾累书劝其力辞总署差,常熟不能从……常熟去官后,悔不听我言也”;“既谒常熟,投以书告归”;“吾走告常熟,明日本之可信”;“吾闻之,上书常熟曰……”;“时严范孙请开经济特科,常熟主之……乃说常熟并责张樵野成之”;“时偿日本款甚急,中允黄思永请用外国公债法,行昭信股票,下户部议……吾闻而投书常熟,力诤之”;[57]等等。这些情况翁同龢日记中无从互证,当时人的记载中也未曾提及。

相反,戊戌年间康氏与其同乡、户部左侍郎兼总署大臣张荫桓往还密切虽为时人所知,康氏年谱中却极少谈到,这是耐人寻味的。对于这种“扬翁隐张”的倾向,很早就有人提出疑问,并试图予以解释。近人黄濬在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中言:“或疑南海自编年谱中,言常熟者多于樵野,以为南海纯得常熟之力,此实大误。南海来京,主樵野,此事瘿公(罗惇曧)、孺博(麦孟华)皆言之。常熟负重望,又有知己之感,故数言之,樵野结纳深,而为谋主,故不数言之也。”[58]这种解释虽然道出了康有为来京“主樵野”的事实,但因囿于成见,未能揭示出康氏刻意“扬翁隐张”的真实意图。

笔者以为,《康南海自编年谱》系康氏晚年定稿,书中对翁氏“荐康”说的宣扬与《康氏谈话》、《戊戌政变记》、《怀翁常熟去国》诗注及《哀常熟三章》等文献是一脉相承的,除了因年代久远发生的记忆失误外,对有些情节的刻意夸大和虚构是不容否认的。20世纪30年代,丁文江、赵丰田先生在研究翁氏“荐康”问题时曾认为,康有为在被召见前已受知于光绪帝必然经过大僚的奏荐,但“当时康所结识的大僚中只有翁常熟和南海张樵野荫桓。据《南海先生自编年谱》所记,康与张的关系和往来还不及康与翁的十分之一。所以康之受知于光绪帝,决不是张的力量。……翁是荐过康的”。[59]这一结论的得出显然是对康氏年谱过于轻信了。这是康、梁编造事实,致使后世对翁、康关系的研究误入歧途的典型例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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