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村旧事
二狗憋了一夜的气,天刚亮,饭也不吃,推出他那一辆嘉陵摩托车,恨不得一松离合器,便能飞下山。可人一倒霉,车也欺人,他踩着额头冒汗,车就是发动不起来,气得他差点头顶冒烟。

二狗憋的什么气?气人家娶媳妇呗。谁娶媳妇?猪标呗。

猪标算是什么东西?给我提鞋我还嫌他手脏呢。在二狗的眼里,猪标真的算不上什么东西,别说有本事,你看他那长相,三分像人七分像鬼:两只眼睛像是馒头上划的两道线,又翘又大的嘴巴,一看就知道是个贪吃的人。凭着这张大嘴,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东家携一顿,西家赖一餐,到哪都是讨人嫌的料。就是这样的衰人,却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阿舅——一个台湾老兵,老兵那也没什么,可他偏是一个有钱的老兵,有钱的老兵就给猪标带来好运气,猪标水鬼升城隍,白日升天,先盖楼房,今天又要娶媳妇。这叫二狗怎能不气呢?

二狗在乡里横竖也是条汉子,乡里走出山沟的第一个人是他,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也是他,当然,第一个也是他。

嗨!若不是那一次昏了头,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。

半年前,他到山下相亲,满以为十拿九稳的亲事却被那个她给耍了,弄得那个当“红娘”的哥们难以下台,倒是他二狗开明,一句“前处无花别处采”让自己下了台,那哥们被二狗的胸怀深深感动,在让二狗尽情享受了上上档次的一顿啤酒宴之后,临别还借给他一把汽枪,让他回去可到山上散散心。

二狗嘴里说得轻松,可心里憋闷呢!在半路上他把车停在路边,要上山试试自己的眼力。

不知走了多久,也不知走了多远,他鸟没打到,倒是碰见一个山妹在涧中洗澡,浓云般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。山妹无所顾忌的动作,搅起二狗莫名的躁动,他悄悄地向她靠近

完事后,他提着裤子往山下狂奔,

回家他才发现,被她咬破的拇指头,指甲耷拉着,只有皮还连着。为避开风头,他连续几个月不敢下山。但他今天眼看着猪标就要成亲了,怎咽得下这口气?要是地上有条缝,他准立时钻进去。想了一夜,还不如下山,求个眼不见为净。可偏偏这破车

“二狗,要下山?干吗不去闹洞房?”猪标的远房老婶带着几个老妈子,正在一家一户赠甜汤圆,看二狗弄得满面滴汗,这样说。

闹洞房?主意不错,我干嘛不去看看他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母夜叉?想到这里,他把车推回家,把梳粘上水,把头又梳了一遍,拍拍漆盖的土,径直朝猪标家走去。

猪标家可真热闹。院子里,从山下请来的两个厨师正在案板前忙碌着,几个40多岁的女人在井边洗刷盘碗。看来这一顿肯定不错,二狗心中暗喜,进了院门,边打招呼边朝新房走过去。猪标在洞房里给闹洞房的人敬烟。

二狗怎么也想不到猪标的老婆竟是这样的标致:虽也是山里人,却是那样的白,一头披肩长发与牛背村的女人的齐耳短发全然不同,别有一番娇媚。二狗觉得奇怪:怎么有点眼熟?一支好好花,怎偏插在牛粪上呢?当猪标让老婆给他点烟时,他却突然触电般缩回右手,转身挤出了洞房,弄得猪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
中午,二狗没去喝猪标的喜酒,他躲在山上天黑才敢回家。

二狗过了一个不眠之夜,第二天早早便出了村。他很快就把“好花插在牛粪上”的问题搞清楚:猪标老婆的名字叫卓玛,在山上被人糟蹋了,这才成全了猪标的好事。虽查到猪标的女人是“烂货”但他一点快感都没有,倒有大难临头的预感。

但以后却没听过二狗说过猪标的什么风凉话,他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,他便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,直到有一天:

这天,猪标的表舅托探亲的番客带东西给他,他一早就下山去拿,直到晚饭时分还没有回来,而二狗却在太阳没下山时就进了他的家,说有事找猪标,赖着不走。卓玛并不跟他打招呼,只管做自己的事。

“标嫂,对不起,我不是人。”二狗终于开口了。

“知道就好,你是人就该是个人样,”卓玛一字一顿“我一见你就恶心,你走!”

“标嫂,我”

卓玛从门后操起一把扫把“你走不走?”

轰走了二狗,卓玛坐在门槛上,心里又一阵发酸:若不是这只疯狗,我会走到这地步?告他?抓他判他!——自己的清白也回不来。他还年青,一进去一生就毁了

掌灯时分,猪标才回来。卓玛把饭菜再热了一遍,在院子里摆上桌子,俩口子对坐着吃饭。她看他吃饭饿鬼般的,筷子三扒两扒就看见碗底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吃饱穿暖过饭,关上门,猪标把拿回来的四百块钱给了卓玛,又拿出一包番畔衫,择了一件花衫和一条裙子,硬要卓玛穿上试试。拗不过,卓玛便脱了上衣,换上花衫,窄窄的衫身,卓玛觉得紧绑绑的,像是被搏紧似的。猪标要她换上裙子,她便死活不肯,那裙子薄得可以透见人体。

“又没外人,套上看看嘛。”猪标说。

卓玛穿上裙子,往长衫橱前一站,倒把自己吓了一跳,差点认不出自己。猪标看着灯下的老婆,也呆若木鸡,口中喃喃道:“雅绝!”猛站起来,从后面把她抱住,櫎得她直喊痛。

月光透过玻璃窗,房里被照得通亮。卓玛把丈夫的手从脖子上移开,翻了一个身,用手拭掉猪标嘴角的口水。他鼾声如雷,她却难以入睡。

若没有山上的那一次,阿伟不会和她分手,她绝不会嫁到牛背村。那一次之后,为了顾全家里的名声,她找个私人诊所,打掉胎儿,在家里静养了一个月,又听从父母远嫁他乡的安排,她硬咽着恳求老父:无论嫁给谁,是老还是丑,只要人实在,别嫌弃我!她庆幸嫁给猪标,却没想到害自己的那只疯狗竟与他是同村,每见他,她就又恨又羞,可又不能有丝毫的流露,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。更让她担忧的还是,猪标与番畔银养着,但一朝没了那怎办呢?每想到这个,她便难以入睡。

第二天,吃早饭时,卓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:“我们村三户包山种果树、养鸡鸭,赚钱不少呢!咱家也包块地吧?趁现在我们还没小的拖累。”

“包地?村里开会说过,没人要。我现在又不愁吃的,怎就痒的不抓偏抓痛的呢。”猪标说。

“你死脑筋,又钱不惨,无钱你就知惨!”猪标看卓玛脸色变了,便嘟哝道:“我去问问村主任就是了。”没一顿工夫,猪标就问完回报:

“主任说,牛背山岭包给我们,一年一百元。我们要不要?”

“你这猪脑袋,他没问你包多少年?你也没让他写成条子?”

猪标不敢歇脚,又急急地去找主任要条子。这回他拿来一张写在香烟纸上的字条:

牛背岭包给猪标10年,一年一百元。4月8日(日期下面是主任的大名。这便是山村的合法文书。

包了牛背岭之后,猪标在山上盖了一间简陋的房子,房前还有两间矮草寮,一间做灶间,一间做鸡舍。夫妻俩都搬到山上住,早出晚归,修路挖树穴,架槽引泉水。才二天天工夫,猪标的手就起了泡,骨头像散了架,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累。但一到晚上,沐浴着月光,夫妻俩坐在屋前,山风阵阵,虫鸣声声,一天的劳累像随风飘散。说够了,歇足了,回到屋里,被卓玛搂着脖子,猪标很快就发出鼾声。

两个月后,树穴挖好了,没钱买果苗,卓玛便把金戒指和项链卖了,还买了20只鸡仔,两头丰顺良种猪苗。

他们这样的生活平淡但充实。虽然卓玛从没给二狗好脸色,但他却是有事没事上山找猪标,有时也帮干点轻活。卓玛劝猪标少跟他粘边,猪标把头摇得像货郎鼓,说“二狗够朋友”

直到有一天黄昏,卓玛在灶间洗澡,当她脱衣服,蹲下身时却大吃一惊,沥青寮壁上怎会有个小孔?纳闷间,小孔中出现的一样东西更让她汗毛直竖——眼睛?一只眼睛!她又羞又恼,一脚踹过去,外面有人“哎呀”一声,她急忙穿上衣服,转到外面一看,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向山下走去。

以后,二狗再也没上她的家。但有关卓玛的风凉话却越传越精彩。这些风凉话又搅起猪标心中的隐痛:都快三年了,她怎就连屁都没放一个呢?光吃饭不下蛋,没个接香火的,那累死又有何用?去年种下的双华李和芒果生机勃勃,但她依然闷闷不乐,卓玛没让他干活时,他便借口下山,村前榕树下又有了他的身影。

这天傍晚,榕树下杂货铺前面,猪标和二狗正在喝酒,盘里的猪头肉早吃光了。二狗附在猪标的耳根说:“兄弟,别傻,你得想个办法呀,那臭姿娘若是好货肯嫁给你?你做梦!你不知道,她在乡里的外号叫什么?”

“叫什么?”

“叫公共汽车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谁给钱就可上啊,她的身子早搞咂了?不能生孩子?你靠什么接香火?”

猪标觉得头发涨,快炸裂般的,他想站起来却又抬不动腿,天旋地转,一头扒在桌子上,碰翻的醋瓶子溅了一脸。“哈——哈——”二狗的笑声好响好长。

山上的卓玛久等不见猪标上山,下得山来恰巧看到猪标的这副模样,她只好到铺里舀了两瓢凉水,浇在猪标头上,然后架着他,拖死狗般的,在阵阵哄笑声中进了村中的家。

卓玛把猪标扶上床,独自落泪:我无积恶,可命为什么这么苦?我自知掉到苦坑里,但姿娘吊桶命,钱银出苦坑,苦累我都认了,只要活得像个人样,可为什么这么难?

“哇——”床上的猪标开始呕吐,房里漫着一股酸臭味。

卓玛放心不下山上的猪和鸡,想回山上却又丢不下摊在床上的猪标,也怕曾见过的那只眼睛,一夜没合眼,天一亮就匆匆上山。进院子一看,心顿时凉了半截:猪没了,鸡也没了,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。

醉酒事件足足村里的人谈论了一星期,当这个笑料开始变淡时,二狗又抖出了猪标的新闻:卓玛变得凶了,十天半月不让猪标碰,有时又不让他睡,折腾个没完。大家根据这一消息,又补充了很多具体的细节。

中午,猪标把饭烧糊了,引来卓玛的一顿臭骂:“你这臭短命,你大本领,这点事都做不好,你有什么本事?番畔银食不完?”猪标就像老鼠见猫一样,吓得大气不敢出。

卓玛的这些表现,自然又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。

“她准有外心,”远房老婶断言“哪有猫不吃腥的?难怪那天在溪边洗衣服时还说标叔不会做丈夫,准是脚踏两只船。”

榕树下的乡亲忿忿不平:哪能让她败坏乡例?以二狗为首的热心乡亲,充分发挥集体智慧,教猪标如此这般

猪标面带难色,二狗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是不是男子汉——就看你的了。”

山里的天黑得早,又是农闲,太阳还搁在山尖的时候,村里的人便都吃完了饭。

猪标坐在屋前的石条上,慢慢摘着一支小竹杆上的叶子,不时把眼斜向灶间。

卓玛在灶间洗澡,她不知道,二狗和热心的叔伯婶姆正陆续上山,要看一出好戏呢。她舀好水,刚开始用毛巾擦洗身子,突然,猪标像头野猪般撞开板门,冲进灶间,卓玛从木盆里跳起来,猛地抓起凳上的衣服,捂住下身,一手屈在胸前。

“臭短命仔,不要脸!去死!臭——”卓玛话没骂完,猪标的竹杆雨点般地抽过来。

“哎呀——臭短命——哎呀——”眨眼间,卓玛身上已伤痕累累,热辣辣地,痛得钻心。

哭喊声从灶间传出来,传到外面久等的乡亲的耳里,竟有一种六月天喝泉水般的畅快。

猪标打累了,仍掉开叉的竹杆,在乡亲们的族拥下来到榕树下。男子汉的荣耀浸透了他身上的每个细胞,飘然欲仙。

“猪兄,你胆真大,是个汉子!”说话的是二狗,他心里比猪标还松快。

“老猪,一次拍赢过三次请,这下她准老实多了。”又有人说。

“猪标,我看你是猪头猪脑,你这么收拾她,就不怕她跟你离婚?”有老实人替他担心。

“怕什么?她要离,你就跟她离,凭你猪兄的条件,还愁无老婆?风声一出,姿娘仔都卷草席到你家排队!”二狗总能适时地给猪标当军师。

对二狗的高见,大家都认为“有局”(有理),猪标心里也踏实多了。乡亲又以此为题,尽情戏笑直到呵欠连连才各自回家,有的搂着自己的女人,有的想着别人的女人,进入梦乡。而二狗想着被打的卓玛,竟一夜没合眼。

猪标踩着石丸铺成的小路,拖着变形的身影回到山上的家。怎的?院门没关——房门也没关!欠打!他摸到桌上的火柴点上灯,东西依旧,卓玛却不见了。三更半夜的,她到哪去呢?

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从床上爬起来,头重脚轻,来到灶间,锅是冷的。要是往时,卓玛早把饭盛好,放在桌上,——猪标叹口气,胃口全无,踏出院门却不知该上山还是要下山。

没一顿工夫,村里都传遍了:猪标老婆昨夜跑了,不出所料,跟上别人啦。

“我早看出来,她不是个好姿娘。”远房老婶最有远见。

猪标没有跟谁搭腔,低着头镀进村里的家。这天他找遍山前山后,就是不见她的踪影。一连几天,猪标心里空荡荡的,人竟瘦了一圈。到了第四天,猪标不顾二狗的反对,拿定主意,到岳父家陪不是,哪怕被打骂也要把老婆接回来。

这天天刚亮,猪标就收拾下山,走到半路却迎面碰到上山的卓玛,她挑着一担果树苗,一尺上下的树苗竟挂着拇指大小的墨绿色的果实,她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汗滴,已经变成黑褐色的伤痕依然显眼。他俩站住,看着对方,有千言万语却又哑口无言。眼睛湿了,猪标走上去,接过担子,往回走。

路好长,好静。

“这是什么果树?是木仔吧?”

“笨猪,这不叫木仔,叫番石榴,新品种呢。”

“呼呼”的喘息声伴着“扑扑”的脚步声,家越来越近了。(完) 展开全部内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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